编者按:本文作者傅里叶变换是一位85后副教授,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曾就职于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从事语言智能方向的研究。他同时也是中国第一套人工智能绘本和第一套VR语言教材的作者。在这篇科幻小说中,作者从“病*元年与隔离时代”讲起,以独具一格的恢弘世界观透视新冠疫情结束后的未来世界。
多年后回忆起在坦桑尼亚北部草原的见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马赛人拔出腰间的尖刀,轻巧地捅进牛的脖子,让温热的牛血沿着草管汩汩地涌进嘴里,伴随着大口吞咽的酣畅。那种对同类的陌生感引发的恐惧,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病*元年和隔离时代年一个多雪的寒冬,我出生在北京东城一医院。在等待我出生的几个小时里,父亲抛下满心的焦虑,跑到长安街对面的篮球场和别人打三对三。直到母亲抱着我被推回病房,她在产房中留了满额的汗才转移到飞奔回来的父亲头上。为此,全程陪产且对女儿心疼不已的姥姥跟父亲一个星期没有讲话。
后来据父亲说,我出生后不久,北京每个家庭都开始闭门不出,甚至家人之间也开始相互“隔离”,起因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新型冠状病*。这种病*从武汉开始爆发,3个月内跟随春运的列车席卷全国。在中国*府有力的隔离措施下,依然感染了近十万人,并最终导致了三千多人的死亡和GDP两个百分点的下滑。
随后爆发疫情的其他国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由于疫情发展极为迅速,加上国家*治体制不够高效和医疗资源不均衡等原因,全世界在随后一段时间内累计感染了数千万人,到九个月后疫情结束时上百万人被夺走了生命。在此过程中,世界各国相继采取封闭国境的方式试图阻止疫情的蔓延。但由于行动较慢,且大多对国内人口流动的管控不力,实际效果并不好,最终导致了世界范围内新型冠状病*的大流行。
在那段日子里,中国*府先对武汉实施封城,禁止一切城际人员流动,之后全国各大城市相继跟进。同时,每个城市开始派出街道工作人员连同保安公司封闭小区,村干部开始用石头和农用车封锁进村的入口。再后来,病*开始跟随航班、游轮传播到世界各国,各国*府相继做出了了暂停通航、通商的决定。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新冠病*导致的隔离只是权宜之计,将随着病*在一两年内的消亡彻底解除。跨国公司并没有大规模裁员,中国每年30万雅思考生和0万托福考生仅仅缩减了五分之一。
但也是从那时起,世界各国*府和反*府组织都开始注意到,病*作为一种难以防范的“武器”,对一个国家人口和经济的杀伤力,特别是对像中国这样的高密度人口大国。因此一些大国*府加大了定向病*武器的研发力度,虽然公众对于病*武器的猜测从疫情开始就甚嚣尘上,但一直被公知和官方媒体有意无意地当做“谣言”来对待,直到相关档案二十年后以泄密的方式被公开。后来公开的档案显示,当时的病*武器中有三分之一可以不直接投放于人类生存环境,而是以特定动物族群作为“中间宿主”,利用目标人群与动物已知的各类接触,最终达到感染人的目的。
在档案泄密前的二十年间,世界范围内爆发了多次疑似病*攻击试验,每一次都带来至少几千万人的感染和几十万人的死亡。疫情死亡人数众多,但从没有任何一国*府站出来宣称对此负责,除了一些想要出名的疯子或反*府组织。从年起,世界上开始有国家宣布,为了自身安全开始在中长期范围内闭关锁国,实行隔离*策。到年,大约有一半的国家实行了隔离*策。由此,疫情开始爆发的年被人们称为“病*元年”,而年后长达40年的一段时期被称为“隔离时代”。
“这是经济全球化这个概念被提出以来,世界各国第一次开始彼此隔离,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那个叫做“冷战”的时代,不,比冷战更“冷”。冷战之后全球经济、文化交流如春草般生长的30年,仿佛从未在这个星球出现过”,父亲说。
隐私与生存令人意外的是,直到0年,中国也不在自我隔离的国家名单中。这固然是因为历史上闭关锁国给中国人带来的痛已经深入骨髓,更重要的是,经过了年的疫情,中国逐步建立了一整套可靠的输入性疫情防控机制。而这些防控机制,在一些西方国家看来简直视“人权”为无物,他们一再抨击中国*府是“借疫情防控加强集权专制”。
父亲,就是构筑这个“集权”的科学家之一。
“人类为因为隔离付出的代价够多了,作为地球上最有希望的种群,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们都不能切断彼此的交流。”他这样说。当时,我并不确定他口中的“希望”有什么确切的含义。
这些所谓的“集权”措施包括分别被称为“杨戬”和“谛听”的两个相互关联的系统。*府先是在全国范围内的公共区域饱和式部署全景摄像机,后来这些摄像机又进行了多次更新换代,先后增加了红外感应、3D成像、GIS(GeographicInformationSystem)标记等功能,并将采集到的全部数据汇总到“杨戬”的大脑——国家影像监测平台NIMP(NationalImageMonitoringPlatform),平台基于这些数据进行人脸、体态、步态、身份的识别,结合地理信息,最终拟合出°透视无死角的,整个中国范围内的即时动态3D数字影像。
一次,父亲的同事来家里做客,聊起他负责建设的“杨戬”红外数据识别模块时,笑谈这位三眼天神甚至可以从红外视角清楚地掌握每个人生理排放的情况,并提取异常值逆推他近期消化系统的运行情况和饮食结构。当然,依托体态、步态的关联数据,佩戴口罩这种行为早就全然无法掩饰任何人的身份,而包括倒垃圾、随手丢弃物品等行为都被轻松识别记录在案。
同时在*府主导下,各大电信及互联网公司成立联合体,实现语料数据关联互通,并将总语料库设于国家安全局的国家语料监测平台NCMP(NationalCorpusMonitoringPlatform)。平台能够采集到社会生活中每个人输出和接收的90%以上的言语,这些都将成为他“人群画像”的基础。国安局牵头联合多个领域的科学家创造出了近乎全知的人工智能“谛听”,“谛听”将语料数据与消费数据、出行数据、信用数据相关联,依靠超多维数据刻画出整个社会上的每个“数字人”,来准确地判断每个人的*治立场、性格特征、近期情绪、人际关系,且追踪所有监测数据的动态变化。
在这个时代想要入*,厚厚的一摞思想汇报已经成为历史。“谛听”被认为看得见每一个人思想的成长,只是像一个耐心的守望者,等着你发现自我的那一天。当然,每个人的情绪、心态也难以遁形,社会中个体情绪的涓涓细流,在这个善听人心的通灵神兽那里汇集成“人群情绪”、“地域情绪”和“国家情绪”,由此将中国多年前就已施行的对通信工具的全面监控和风险排查,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智能和精准的程度。
在这个过程背后,是中国自然语言处理、图像处理、人工智能等专业的研究人员数量以逐年翻番的速度递增。父亲就是国家安全局的首席语言专家,“谛听”的耳朵。
在不自我隔离的基础上,中国通过限制出入境人数,禁止携带任何容器,入境先行隔离30天,且申请来华签证时必须同意接受与中国公民相同的社会公共区域监测手段等严格措施,来保证所有监督在入境的外国人身上也是有效的。这实际上极大打击了外国人来华的积极性,但也维持着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开放,尽管很多西方国家反对将其称作“开放”。
虽然社会监测已经做得极为细致,但还是有两次恐怖分子几乎得手,这两次无一例外都是彻底放弃了现代通讯方式。但也因为无法形成复杂合作,两次袭击的范围和受害者都极其有限。
渐渐地,人们从心理上开始逐渐适应这种状态,如同南方人适应了北方的公共澡堂,人与人之间反倒比以往任何时期更加坦诚。同时,立法将“隐私”采集的唯一目标设定为排查公共安全隐患,一旦明确安全隐患,执法部门将有针对性地加大监测频率并做好行动预案,只在嫌疑人行为实施时给予雷霆一击。在不构成公共安全隐患的领域,数据则被以最高级别的机密进行封存。
科技从二十一世纪初开始的“垂直”起飞,给人类个体的破坏力插上了翅膀,隐私的大量让渡才将将能够把它拖回到地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们起码不用时刻给彼此筑起一道高墙,来维系自己狂风中飘摇的命运。中国基本面的稳定,就在这种隐私所剩无几的环境下实现了。
重叠的现实“该上课了,请同学们佩戴好设备。”助教老师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将我的注意力从墙上斑驳的棕榈树影那里带走。
父亲跟我提起病*元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北京一名六岁的小学生。听大人们说,我们是北京近十年来“最没有见识”的一批小学生,尽管我不这么认为。在每个寒暑假跟着父母游历世界各国,对于年前的北京中小学生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而我们这一代人,由于隔离时代的到来,则只能戴上虚拟现实眼镜,让心沿着互联网飞到世界各个角落。后来,能跟随我们飞行的,不再仅仅局限于眼睛和耳朵,手、脚、鼻子……越来越多的身体部位在虚拟的世界得到恢复。渐渐地,我感到世界折叠成了一本书,有一只虫子把它从封面一直咬到了封底,而我可以通过不同页码之间“虫洞”在世界各个角落任意穿梭。就是这段时间,我在非洲见到了马赛人茹毛饮血的生活,并为之深受震动。但后来不得不承认,随着世界这本书被我翻得越来越多,能让我产生陌生感的事物已经所剩无几。这种感受在我成为一名高一学生的那一年达到顶峰。
这是一间虚拟教室,看起来却跟普通教室没什么区别。整齐摆放的桌椅,明亮的落地窗,窗外太阳升到上午九点钟的位置,透过梧桐树叶把阳光洒进来。教室前方还是老式样的讲台,唯一的不同是墙上没有黑板或电子白板,因为只要老师愿意,可以随手在室内空间的任何位置悬空写画。黑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标语:“同促世界和平交流,共筑人类命运共同体”。十多年前的人,可能不会想到,在这个时代和平和交流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嗨,李唐!”一个朋克打扮的女生,在我前排坐下之前扭头瞥了我一眼。
“早,苏瞳!今儿怎么换肤色了。”
“昨个儿外头晒一天,放牦牛去了,得配着来啊。”
“瞎掰吧你就!”
今天是语文课。
“……同学们,有谁知道在本世纪初,世界上有多少种语言吗?……差的太远了,老师告诉大家,一共有多种,后来随着人们交往增多,一些语言逐渐消失了。”
“多种!谁听得懂谁啊!”
“是啊……上帝本就不愿让我们建造那座巴别塔。”老师的眼睛看向窗外,仿佛上帝就在那儿。
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有种语言,但据父亲说,在航海时代到来之前,人们其实并不太需要彼此了解。航海时代以后,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前二十年,随经济全球化而来的人口流动,使整个人类密切的交往达到了一个高峰,人类语言开始加速融合,大量语言开始消亡。起初是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消亡,后来慢慢地缩短到一周、几天。
“老师,为什么交往增多会导致语言的消亡?”苏瞳举手之前,话已经甩了出去,我则在后面盯着她颀长的脖子,想着她为什么就不能略作思考再开口。
“拿中国为例,想一想北方和南方,哪个地区方言之间差别更大。”
“差不多啊!”
“也对,你们这一代人感受已经不明显了。倒退二三十年,你们的父辈都会说南方方言差别大呢。”
“回去我要问一问他们。但问他们之前,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跟地理和历史都有关系。中国北方整体地貌相对平坦,高山大河少,历史上战乱时间长、人口迁徙流动频繁。彼此沟通更多,方言之间自然相互借鉴吸收更多,慢慢的,大家讲话就都差不多了。南方正好相反,所以在交流少的情况下,各地方言各自演化,差别自然会逐渐增大。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可我们现在为什么感觉不到明显的差别?”
“因为你们出生在中国城镇化趋势临近尾声的时代,同学们。那段时间各地的人们为了过上更加现代化的生活,纷纷涌向大城市,后来大城市饱和了,又涌向二三线城市。大规模的人口交融,再加上网络、媒体、高铁、飞机,现在是虚拟现实技术,这些因素无一不在拉近人们的认知距离、物理距离以及语言。也算是一种“天下大同”吧!”
父亲告诉我,十年前机器翻译技术的飞速发展和翻译机的出现曾使几种主要语言的融合暂时减缓,因为人们渐渐不再需要花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但这并不是那些濒临灭绝的语言的福音。除了联合国六大官方语言外,其他语言仍在加速消亡,没有任何改变的趋势。
“语言需要抢救,但并不需要保护。”父亲是一个持有语言进化论观点的人。在他看来,语言作为一种交际工具,发生分化,或是融合,甚至消亡,就像自然界各物种的进化一样,是无需干涉的事情。一种语言不适应某一个时代的社会环境,作为交际工具的意义逐步丧失,必然会丧失生命力。与其用任何行*手段使其苟延残喘,不如在它彻底灭亡之前,将它抢救到博物馆中,使其文化价值和学术价值留存下来。
“说到不同语言或方言的融合,同学们,你们觉得汉语、朝鲜语和日语之间像不像?”
“呵呵,那两种语言像抄了汉语的卷子。很多字跟词都是一样的。”说着,苏瞳伸手在桌前拉出一片虚拟屏幕,“小跳,帮我检索朝鲜通讯社的新闻……你看今天这条新闻,汉字读着就是:光明星7号,5号机,卫星发射成功。”
大家看着虚拟屏幕上的“光明星-7號5號機衛星發射成功”,的确一目了然。
“小跳,帮我读一下这段话!”
人工智能助理:“???-7?5????????。”
“老师你听,这些汉字的发音跟汉语也是挺像的。说不定日语、朝鲜语就是从汉语演化过来的吧!”
“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假设,苏瞳,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日语、朝鲜语和汉语是完全没有亲缘关系的语言呢?”
“怎么可能!要是完全没有亲缘关系,怎么会语音、词汇都这么像,朝鲜语还曾使用汉字作为文字,日语到现在还在用汉字!”苏瞳扬起下巴,眼睛瞪着语文老师。
“这就是语言融合的结果。”语文老师笑着顿了顿,“你说得对,朝鲜语当中有高达60%的汉语词汇,这是在语言融合过程中,从汉语借来的。而语音相似,可以说完全汉字的功劳。”
学生们都仰着脸,等老师继续说下去。他今天选择了一个奇怪的形象,像是中国古代的一位长者,但是额头上长了四只眼睛。刚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就眼晕,现在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们看,汉字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传入了朝鲜,随汉字一同进入朝鲜的,还有它们的读音。当然了,那时的读音是上古汉语的发音。朝鲜人用汉字记录自己的语言,自然也就保留下了汉字的读音。”
“可是现在朝鲜和中国的汉字读音为什么又有所区别了呢?”
“后来中国北方语言大融合,朝鲜虽然长期作为中国的附属国,但毕竟还是相对独立的,所以今天朝鲜语中汉字的读音和现代汉语中的汉字读音有所不同,仔细辨认的话又觉得相近,毕竟系出同源嘛!”
其他同学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有苏瞳还在穷追不舍:“一大半的词汇来自汉语,写的又是汉字,凭什么不能说朝鲜语和汉语根本就是同一个妈生的两个孩子?”
“因为语法,更因为基本词汇。”我把话接了过来。一时间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想起了父亲的话,语言演化过程中,变化得最快的就是词汇,然后是语音,变化得最慢的是语法,“朝鲜语、日语的语序都和汉语不一样,而且都有粘着后缀,更重要的是60%的汉语借词之外,那些最早产生的,表示最基本概念的基本词汇往往发音是和汉语不同的,说明它们和汉语本就属于不同的语言体系。”
“你说的很对!所以尽管朝鲜语和日语都是和汉语完全不同族的语言,现在和汉语相似度却也可以这么高。这就是融合的力量!”语文老师的目光再一次射向窗外,“从这个角度看,说不定巴别塔终会建成的……”
下课了。我跟苏瞳打了个招呼,正准备摘下头戴式显示器,她叫住了我。
“你真的相信人类最终能实现世界大同?”
“有可能吧,现在不光汉语方言之间,就算汉语和日语、朝鲜语之间……”
“我不是说语言。”苏瞳的眼睛盯着我。
“这个……虽然我们现在仍处于隔离时代,但现在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已经让远在天边的人站到了一起,就像你我不再需要挤在北京同一间小小的教室里,现在我在海南,你在西藏,我也能看到你,听到你,触碰到你,甚至……”
苏瞳收起了微微扬起的下巴,睁大眼睛看着我。
“甚至……闻到你……”
“哈哈哈!等着,我明儿把牦牛牵来你闻闻!”
我知道她能看到我的表情,但好在看不到我的体温,还有心跳。
当我再次有勇气和她对视的一瞬,苏瞳已经收起了笑容,声音低沉:
“我认为人和人之间的隔离永远没有尽头。”
碳硅接口一个星期以后就要高考了。我却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受父亲的建议。
“怎么样,儿子?”父亲陷在他那墨绿色油蜡皮缝制的美式沙发里,双腿交叉直伸到脚凳,手里的书反扣在腿上,斜睨着我,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什么怎么样,不接受!”我坐到他对面,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随手乱翻。
父亲把腿收回来,书搁到茶几上,起身踱到窗边。半晌,点燃了手里的烟:“其实你没必要有这么大压力,这项技术刚刚出现,现在你不用,很快也会有一批人来用,只是他们和你不一样,都对此迫不及待了。”
“那跟我无关。”
“人类作为一个族群,其中部分个体获得碾压性的竞争优势,这跟每个人都有关。”
“那我也不想变成一台机器,或者被一台机器寄生。”
“儿子,尽管‘寄生’这个词太负面,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但某种程度上说,人类的进化史就从未离开过‘寄生’。人体细胞中的线粒体,就起源于被真核细胞吞噬的革兰氏阴性菌,所以至今线粒体还保留有独立的DNA,而人类的基因中有8%都是来自于曾寄生在体内的病*。正是这些病*基因中的一部分,使人类的祖先能够生成胎盘,成为哺乳动物。”
我没有说话。
“这是符合进化方向的。”父亲捻灭了手中的烟,转过身面向我,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渐渐演变为眼旁粗粝的鱼尾纹,“以前你只知道我是父亲,是科学家,是一个工作狂。我很少跟你聊形而上的东西。现在你逐步有了自己的世界观,我觉得不妨和你聊聊了。我是相信有‘上帝’的,你知道吗?”
“您相信上帝?可您是科学家啊!”
“所以我的‘上帝’可能和别人的不同吧!我眼里的上帝,更像是……一个程序员。在我看来,他做的事情,就和我年轻时处于好玩,用程序编写‘元胞自动机’一个样儿!生物一个系统,非生物一个系统。但其实‘生物’和‘非生物’的界限也很模糊,比如还有病*这种‘不死不活’的物种,所以不如索性表述为碳基系统和非碳基系统。‘上帝’通过给万物设定一个初始值,赋予两个系统各自最基本的演化规则,然后用40亿年的时间找乐子。”
“真想不通您当年是怎么和妈妈走到一起的,也拿‘上帝’来开玩笑吗?她可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这不算是开玩笑。碳基系统遵循的规则由基因控制,而‘上帝’最初写入的基因指令仅只一条,即把现有的基因传递下去。但是该指令可拆分为具体的‘表现型’:一是以各类复制和生殖方式产生尽可能多的‘后代’;二是保存自己,尽可能扩展自身生命长度,以有更多机会完成复制和生殖;三是保护‘后代’,从而保护基因复制的成果。”
我思忖了片刻后说:“听起来有一些道理,第一种表现型在高等动物中表现为性欲,第二种表现为对死亡的畏惧,而第三种则表现为对子女的爱和保护吧。但这三种表现型都有反例啊!”
“没错,三种表现型单独拎出来都有反例,但最重要的是三者之间能达成均衡,因为不要忘了,基因的终极目标是把现有基因传递下去,而非单独实现这三种表现型中的任何一种。比方说,有的生物对后代漠不关心,但超强的繁殖能力弥补了大量后代的‘减员’问题;有的生命如昙花一现,但却以自己的牺牲保全了后代的成长;有的生育率不高,但有生命长度作保证,也可以实现传递基因的终极目标。”
“那如果有一种生物三种表现型都很突出,这种生物岂非在自然界无敌了?”
“每种生物个体间的表现型会有所差异,但如果站到整个种群来看,这种‘无敌’的物种最终会侵占所有生存资源,导致其他物种灭亡,并最终消灭自己,所以这不符合长远的进化目标。即便是人类,也先天存在生育率不高的‘弱点’,以保证整体上的相对均衡。”
我想了一会,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可以反驳,只得说:“好吧,这说得过去。那非碳基系统呢?”
“非碳基系统有他们的‘基因’——弦,弦振动的频率差异产生不同的粒子。但实际上碳基系统和非碳基系统的划分只是为了方便你的理解,二者之间其实是可以转化的,人类可以通过化学方式用无机物合成有机物。所以理论上不是只有碳基系统才能产生‘生命’,这也是‘泛灵论’这种哲学思想生长的土壤,只不过古代的人们无法从科学的角度解释它,所以其概念和现在我说的概念也有所不同。有一种世界观甚至认为整个宇宙只由一个微观粒子构成,所以何为‘灵’,何为‘非灵’,自然无法区分。正如同地球上所有‘生物’也都要遵循物理定律,弦其实才是宇宙万物最最根本的‘基因’!”
我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出于对我们未知和难以理解的‘宇宙设计者’的敬畏,我并不否认‘上帝’的存在,只是不会存在什么感情的羁绊,因为这个‘上帝’只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难以具象化。如果非要用拟人化的形象来表达,他在我的眼中就是一个无聊又超能的程序员,却不是全能,否则他可就连创造宇宙观察其演化的乐趣都要失去了。”
“假如您是对的,但您又不是‘上帝’,您怎么知道‘上帝’怎么想?”
“因为我也是个写程序的人。如果我是对的,他创造了宇宙这个系统,又想要看它的演化,那么他会更喜欢看到那些对他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个体,还是那些在复杂演变中成为特例,甚至对他不敬但却有趣的个体呢?”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如果我是他,我更喜欢有趣的个体,至于这些个体对我尊敬与否,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如果连自己写的程序的产物都被要求尊敬甚至爱自己,那这位‘上帝’也太自恋和脆弱了。”
“对喽!而且作为造物主,‘上帝’并不惧怕任何他的造物。你会害怕咱家通电的海洋生态鱼缸中,小丑鱼有一天通过进化摆脱你的控制,从而制你于死地吗?”
“不怕,进化太慢了。”
“如果进化发生了跃迁呢?或者说基因突变,小丑鱼由于某种原因瞬间具备了和你相同的智力。”
“第一,我不知道这种跃迁怎么会发生;第二,即便进化跃迁使小丑鱼的智力达到或接近我的水平,几乎不太可能同时产生威胁我的身体条件;第三,假如我能意识到小丑鱼的智力发生跃迁,并由此逐渐从各个方面形成对我的威胁,我可以直接拔掉鱼缸水循环的插头。”
一向轻松爱开玩笑的父亲,眼神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人作为造物,如果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存在辉煌绽放的一瞬,那一定是逼迫‘上帝’拔掉插头的一刻!因为在地球上,目前只有人类最有可能做得到。”
父亲的这句话在瞬间击穿了我的内心,他之前跟我说过的话、问过的问题,在这一刻穿成了一条炫目无比,又悲壮无比的造物之路。我同时明白了,在父亲看来,人类从本世纪初技术奇点到来时起,肉身的进化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为完成进化的使命,必须实现碳基与硅基两个系统的结合!而父亲所说的“跃迁”,就是今天他摆在我面前让我纠结不已的——碳硅接口!
“世共体决策团”我成为第一批秘密用上父亲团队研发的碳硅接口的人。
这批人包括我在内一共有30个,在项目中的代号为“先知”。每一个都经过严格筛选和*治审查,是来自社会各个领域的顶级精英,在接受碳硅接口的植入后,也将接受最高等级的监视。此举是因为国家安全局对该项目评估后,确信安装碳硅接口的个体将获得过于强大的能力,所以需要确保在必要时,可以随时切断脑机互联。因为父亲的原因,我成为唯一一个植入碳硅接口的中学生。但在项目中任何人根本算不得特别,因为一同实现大脑联网的,还有一些动物,但是它们只被接入局域网,供“先知”们获得跨越物种的信息和体验。
那天我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实施了植入手术,手术很顺利,全程只用了三十分钟。碳硅接口从外表上无法察觉,而且考虑到社会稳定因素,所有参与人有义务签署保密协议,在任何情况下都保守这个秘密。出于保密需要,国家安全局将给予必要的协助,以应对日常生活中各种可能导致泄密的安全检查。
硬件植入完成后,接下来是联机调适的过程,我认为这部分会和手术的过程一样平静。但是当调试工程师开始操作,接下来的感受让我终生难忘:
调试一开始,强烈的空间扭曲感就向我袭来,如同原本映射到四维空间的投影重新复原到十一个维度。Cantor三分集、Koch曲线等分形结构不断高速衍生着、各种复杂的几何图形或有意义或无意义地变化闪现。然后我晕厥了,感觉意识被纳入一个事件集合空间,同时体验着人生从小到大的无数事件,每一个记忆的细节都被放大,包括很多平时无法想起的细节。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人生对我来说如同重新来过一遍,信息量远远超出现实生活,真正体会到了“信息爆炸”的含义。似乎走过的每一步路,吃过的每一份食物都能感受,气味分子对嗅细胞的轰炸,吞咽的声音,笔尖划过纸的力度,窗外的天气,室内的光线。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同时高速地涌入涌出。在信息洪流中,一个朋克打扮的女生闪烁其中,如同这个狂暴世界的稳定背景,那是苏瞳。
然后我开始成为其他个体,那些和我一同将大脑连网的个体,开始经历他们每一个人的日常和悲欢离合。他们的苦痛爱恨和高光时刻,他们的不同人生,他们经历的所有悲哀、欢欣、杀戮、拯救、罪恶、善行、仇恨、爱意、所有惨绝人寰的巨大痛苦、所有灵*飞升的巨大幸福,他们此刻所想,他们昨日所历,我都在感受着。与此同时,我也在感受动物们的一切,这不属于人类知觉中的任何一种,就像是人类再怎么通过生物学分析海豚的神经结构,也绝无办法想象海豚通过超声波反射感知周围环境的体验,不是听觉,不是触觉,不是视觉。我看见一棵树,一堆草,一整片森林,森林中的每片叶子,风在空中流过的细节,地磁场的无限延伸,电磁能量的波动转移,我都能非常清晰地感知。
再后来,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球体、矩形、正四面体、三角、无限大平面、四维立方体、函数空间、数集、物理法则等一系列形而上的存在。我能看到声音,我能听到色彩。瞬间一切都消失,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存在,如同一个奇点。没有光,也不是黑暗,没有任何色彩,又像是任何色彩,没有概念、思维和情感,又像拥有一切情绪、认知和思维。所有可能的善,所有可能的恶,所有的正确,所有的错误,所有人类认知内的,人类认知外的,所有形而上的,所有形而下的,都在我之中。
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但又好像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
然后我醒了,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智能手表:个小时左右,那感觉如同历经千万年。关于那些体验的记忆高速流失,一滴水卷入海啸,海啸后回归一滴水。我又变成了“我”。
从联网开始,整个世界在我面前都开始变得清澈透明,尽管依旧复杂,包括总是以满不在乎的外表掩盖内心的父亲。原本在积压在心底想要跟父亲求证的一堆问题,此刻都没有了开口的必要,包括他自己不接受碳硅接口植入的原因。这倒不是互联网给了我答案,而是父亲如今的笑容,那笑容跟以往不同,看起来发自内心、如释重负,那笑容告诉我:“儿子,在人类突破上帝隔离的战役中,我做到了我能做的,剩下的看你了。”此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无病无症,神态安详。我相信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一定享受着作为造物最为幸福的时光。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我们这30个“先知”受邀组成了一个特殊机构——“国家特别顾问团”,对外则宣称是国务院高参。“国家特别顾问团”为把握中国的发展方向,乃至直接推动中国和世界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一系列重大事件的抉择中,被证实具有超出以往任何*治人物的视野和全局观。这其实不难理解,以往的人类个体无论多么优秀,其对于世界的认识和判断,均受制于自身有限的接收信息的信道宽度、存储信息的空间和处理信息的能力。这些常量早就被科学所证实,比如人类有声语言的信息传输常量,基本上最高维持在39.5比特/秒,这就是语音信道极其有限的宽度。所以任何一个人认识的并非世界本身,而是在其有限生命长度中所能掌握的极其有限的信息基础上,抽象和简化后的世界模型。但是对于30个“先知”来说却不是这样,他们每个人都能以每秒约YB,也就是大约一亿亿亿字节的速度接收并处理信息,这是全世界互联网在8年一年所能产生的数据总量。至于信息存储,则完全以云存储的方式解决,大脑只需在用到的时候即时调用即可。
在这三年中,“国家特别顾问团”以“一己之力”,推动中国科技走完了年才能走完的路程,将世界经济规模从万亿提升至0万亿美元,而中国的GDP占到了全世界的94%。由此,中国成为了世界科技和经济的绝对高地,其储备的科技和经济势能源源不断流向世界各国,同时*治势能也浇灌到了全世界,并开始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治意识。
在中国国内,各行各业的生产建设已经实现98%的自动化,国民福利已完全满足绝大部分人无需工作即可获得充足物质条件的要求,出现了劳动力大量闲置的现象,并在这三年中逐渐演变为最严峻的社会问题。跟智能化系统构成的蓬勃有序的社会环境相比,人成为了混乱的唯一来源。
三年后,中国成为完全以和平路径统领世界的第一个国家,并开始践行其40年前“建设世界命运共同体”的倡议,应其他国家请求,在两年内一举解决了世界各国的贫困问题,中国的*治制度和社会治理体系也开始推往全球。在这样的国际环境之下,“病*战”彻底丧失了滋生的土壤,世界各国间的仇恨逐渐化解,由此宣告了“隔离时代的终结”。此时,“国家特别顾问团”成为了中国最高决策机构,更名为“国家决策团”。又过了两年,到年,世界各国宣布中止自治状态,全人类最终如中国*府当初所倡议的一样,成立了“世界命运共同体”,简称“世共体”。“世共体”*府成为整个人类唯一的合法*府,“国家决策团”的名称变更为“世共体决策团”,成为“世共体”*府的最高决策机构,“国家”就此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和历史名词。
在我为数不多闲下来的时候,独自坐在父亲坐过的沙发上,忍不住会想:“我没有辜负父亲当初的‘希望’,我亲手消除了人类之间的隔离,距离上帝设下的隔离带,已经不远了吧……”
丧失目标的基因黛色的窗帘随海风摆动,从窗外透进来白花花的阳光,这晃醒了我。我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让自己在海风卷来的温柔气息中深吸了一口。随海风卷来的还有几缕柔顺的发丝,拂在我的脸上,仿佛这个世界上最轻柔的东西,把笑容从我的内心深处轻轻勾起到脸上。我小心地起身,用一分钟冲了个澡,摆好了茶盘,坐在床的对面就着明前龙井,细细品味这个神迹一般的女人。
她在梦乡的神情淡然宁静,仿佛早就想好了睁开眼时怎样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麦色的皮肤细腻凝滑,令人不可抑制地想象手在上面抚过的触感。我这才意识到从前看见的那个虚拟形象其实并不“虚拟”,这是在藏区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女人才有的风韵,这时,一阵海风钻进来惊扰了她,蚕丝被从身上滑落到地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在看她,又把眼睛闭上。片刻后再睁开的时候,已经用纤细的胳膊支起了上身,笑盈盈地迎着我的目光,不带丝毫羞怯,仿佛我才是那个身体赤裸的人。
她还是当年那个的洒脱飒利女人,而我已经一眼万年。
“觉得我好看?”
“神迹。”
她笑出了声:“我会和你一起在这里才是真的‘神迹’。”
“也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换做以前的我,会有负罪感吧,毕竟我们没联系的这三年中,你已经有爱人了。”
“嗯。”她的眉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跳动。
“现在却不会,因为女人有女人的选择。”
“说得好像很了解女人。”她收起了微微扬起的下巴,睁大眼睛看着我,像从前一样。
“我的父亲曾提出过一个理论,他认为生物全部行为的驱动力只有一种,就是把基因传递下去。”
“这个理论好像不新鲜。”
“单看这个观点好像是不太新鲜,你可以把它和弗洛伊德关于性的那一套表述联系起来。但这只是一个系统的世界观中的一小部分,如果直接把结论庸俗化以后就是:男人好色,女人爱财,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俗不可耐!”整个房间回荡着她的笑声。
“在父亲的理论中,生物行为的终极目标分成三种表现型,映射到人类身上,就是生殖的需求,对赴死的厌恶,和对子女的爱护。其中生殖需求是另外两种表现型的前提,没有生殖需求,其他都毫无意义。”
“听着有些道理。”她仿佛来了兴趣。
“生殖行为伴随着大量能量的消耗,并可能导致生存风险,比如怀孕后女性要承受沉重的生理负担,并且可能会有难产的发生。对个体来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就需要通过多巴胺激发性欲,性行为结束后大脑产生内啡肽,给性行为以奖励。”
“解剖式的理论,不过说下去。”
“以人类的生理特点,要实现广泛播撒基因的终极目标,男性的合理行为应当是尽可能多和不同的女性交配,原谅我用这个词。而女人则不同,其生理特点决定了同时只能孕育和一个男人的后代,像男人一样‘滥交’不会提升成功将基因传递下去的数量,而且有招致配偶报复的风险,所以并没有‘滥交’的基因动力。”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挑衅地看着我:“我可不这么认为,现代女性中脚踏几只船的可不在少数。单说我现在跟你在一起的行为吧,就很难说不是‘滥交’。”
“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缺乏同时交往多个男性的基因动力,不代表女性就是逆来顺受的。同样基于传递基因的目标,女性的行为应当是永远寻找最‘优秀’的配偶。”
“哈哈,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想说女人通常一次只爱一个,但不会只爱一次。”
“可以这么说吧。女人生育机会有限,自然要格外珍惜,所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一定会选择更好的。倒退二十年,多数选择有钱人,他们有自然选择的优势。放在今天,则更多注重聪明有趣了,这是当下时代自然选择的结果。”
“你在替我辩解,但我不会领情的。”她笑着坐起身,如同哥本哈根“长堤公园”中那座著名的雕塑“小美人鱼”。
“替你?你不需要吧。而且避孕措施发明以来,获得性快感和生殖目标分离成了人类社会特有的现象,这不代表基因的指令不起作用,只说明这个指令暂时被人类破解了。因为如果人类发现*品能让人类获得类似性的快感,也会不停地去尝试。”
“那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不论避孕还是*品,都足以使人类灭亡。”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好在人类之所以能掌握这两种技术,都是基于智力水平,所以同样因为智力水平,和基于智力构建的社会伦理,自然也就不至于完全被快感所奴役。但倘若人类把一个快感按钮交给小白鼠,它们可就真要‘快乐到死’了。在这里,上帝的‘离岸平衡手’又出现了。”我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她接过我手中的杯子,凑近了深吸一口气:“这茶真香!”说完抿了一口,茶顺着那美丽的脖颈缓缓地滑下去,让她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高高地翘着,一如凡间的精灵。
当她再次睁开眼,端详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时,突然转向我:“男性自身滥情,却可能报复有同样滥情行为的女性及其与其他男性的后代,在这个理论中又有何动因?”
“后代是自己基因的传承者,男性追求基因的‘纯洁性’,本质上是为了减少自己后代的资源竞争者,从而肃清出一个针对自己基因更加优越的生存环境,所以也是符合终极目标的。”
“经你这么一解剖,婚姻的合理性荡然无存,摩梭族的‘走婚’倒似乎成了最符合基因指令的两性关系。我和你的关系,此刻看起来也没那么美好了。”她眼神中透出一丝黯然。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禁笑了:“我了解人性,可以说了解到基因里。所以原本爱情之于我,就是一个虚无的负担。但此刻在你面前,我却想起了一句话: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一枕*粱梦。”
“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她眼含笑意,黑色的瞳仁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池水。
我知道自己被人类软弱的一面所支配了。苏瞳成为了我第一个女朋友,我感到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前的我像一个时刻拧到最紧的发条,现在却终于有了片刻的休憩。而且这休憩成为了我生活中最为闪光的部分。我们像过去那些年代的普通情侣一样,一起开车出游,一起冲浪,一起喝酒和看电影,一起聊书聊哲学,尽管任何电影和书籍对我来说都看过千遍万遍。我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让我显得“超自然”的能力,尽全力维系好这份感情。
我所掌握的来自整个人类社会的信息告诉我,感情的本质是赤裸裸的生物化学欺骗和基因选择。在有待依靠理性和冷酷完成的未竟的事业面前,个人的感情不值一提。但是在和苏瞳重逢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人类的大脑在“碳硅结合”这个搭配中,处于多么拖后腿的状态。我了解所有的信息,我了解所有的逻辑,我了解我自己,却在感情面前无法控制我自己——人类的部分。
实际上,随着性和生育的脱钩,人类对单纯快感的追求剧增,而依靠婚姻保护子女的需求快速消减,婚姻和爱情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正在迅速解体,缺少了家庭责任约束的人们更加无所顾忌。与此同时,世界范围内的生产方式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渐渐不再需要人类参与其中。人类成为整个社会的“熵”。在最初几年的游山玩水和纵情声色之后,人类渐渐厌倦了没有挑战的生活,一部分人开始出现群体性的焦躁,另一部分人则掀起了自杀狂潮。
同时,因为全球性的低生育率,年全球人类数量逐步缩减至65亿,预计到年,人类数量将快速缩减到50亿,之后将继续呈断崖式下跌的态势。按照这一态势,人口数量在未来00年内就将减员90%,这将直接严重影响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并对人类的生存能力构成威胁。“世共体决策团”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迅速推动立法机构通过了《人类基因多样性保护法》。按照法律规定,任何人年满20周岁,有义务接受国家基因库对生殖细胞的采集。细胞经采集及基因分析后,将分期分批进行有计划的配对受精,并在人造子宫内进行孕育。当然,孩子的养育是国家的事情,将由人工智能全权负责。就此,人类基因中写有的第一个表现型——通过生育后代传播自身基因,和第三个表现型——保护后代,在实质上都已不复存在,只遗留下对自身死亡的恐惧这一个出口。永生成为全人类唯一的目标。
人类永生移民计划人们相信现代科技已经在永生问题上实现了突破,并要求*府开放这一技术服务于世界上现存的人类。但“世共体决策团”确信人类只有继续保持基因多样性,才能够保证整个种群的安全,因此必须实现有性生殖和代际更迭,拒绝现存人类的永生要求。百姓和*府间出现了难以弥合的矛盾,骚乱和攻击开始此起彼伏。最初只是小规模的、零星的骚乱,后来骚乱蔓延到大批市民和管理者、人类和机器之间。不久后的一天之中,全球将近爆发上千起骚乱,死亡人数达上万人。且事发突然,完全无组织,常常是“杨戬”和“谛听”刚刚发出预警,攻击就执行完了。“世共体决策团”意识到,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此前,30位“先知”的身份一直处于保密状态,除了极少数项目参与者,公众一直对碳硅接口的发展毫不知情。但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世共体决策团”决定将碳硅接口技术有限制地推向公众,并研究制定了一个新的计划,史称“人类永生移民计划”。
“世共体决策团”委派包括我在内的20位“先知”,在3天内,设计并上线一个超大型虚拟世界“昆仑圣域”,另外0位则负责为“昆仑圣域”提供一切*治、经济、法律、硬件、软件的支持,工作量相当于又一次的“创世纪”。在“圣域”中,移植了一些当前最火热的游戏和社群。同时给予参与者极高的自由度,他们可以在其中自行设计游戏,组成社团乃至“国家”,从事近乎一切可以在现实生活中从事的活动。更吸引人的是,一些在现实生活中出于维护社会秩序等原因无法实现的活动,也被加入了“圣域”。可以说,这是一个没有边界和底线的世界。从表面看来,创造“昆仑圣域”的直接目标非常明了,就是吸纳人类在现实中过剩的精力、破坏力和创造力,降低现实人类社会中的混乱。然后分批实现人类到“圣域”的“移民”。
移民的具体方式是接受碳硅接口手术,但和先知们不同的是,移民们只接入由先知创造的“昆仑圣域”全球性局域网络,且一旦进入“圣域”,其身体原有的知觉通道一概切断,只接收来自“圣域”的单向信息。同时*府会提供一整套生命维持设备,来满足联网期间的一切生理需求。
在“圣域”中,人们可以选择同真人社交,也可以选择和人工智能做朋友。联网后,即便经过限流,每个人的信道支持的信息流也能以日常生活一万倍的通过量涌入涌出,所以时间概念也发生了一万倍的变化,他们在其中真正体会了“天上一日,地上几百年”的感受。由于人们在“圣域”之外的肉体生命长度保持不变,在“相对时间”被拉长后,每个人终于都在“圣域”中近似地实现了永生。
最初有很多人拒绝移民,对此,“世共体决策团”当然清楚该怎么做。世界范围内迅速营造出万众向往“昆仑圣域”中美好生活的社会舆论,通过给予最初一批移民虚拟奖励,使他们在虚拟世界中占据优势地位,并鼓励他们返回线下分享自己在“圣域”中体验到的美好未来,特别是超大信道带来的“相对时间”的极端充裕,并邀请他人进入。在加入虚拟世界风气初成以后,通过制造饥饿营销,对进入“圣域”设定一些表面的门槛,并实行及早加入奖励更宽信道的制度,放大人们晚加入虚拟世界所损失的“相对时间”,人为制造心理恐慌,此后人们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对于剩下的少数顽固派,数据会显示他们的一切:兴趣爱好、性格弱点……,从而辅助实施有针对性地宣传和恐惧刺激,各个击破。对于测算出较高暴力倾向的,“圣域”中有为其量身定做的暴力专区,对于测算出较低性兴奋阈值的,昆仑圣域将大量推送软色情广告。至于最后那部分“冥顽不化”的人,就只能限制他们在现实世界的生存条件,“逼迫”他们移民了,反正这部分人只是极个别。
到年9月23日8点37分40秒,99.%的人类完成了从现实世界向“圣域”的移民。这是一个对于人类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间点。这一刻,在人类历史上同时完成了集体“移民”和集体“永生”两项壮举,史称“虚历起始点”。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人类社会同时使用两种计时方式,分别是“地球时”和“虚历时”。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当中,曾对自己的移民目的地进行过各种设想,但第一次真正实现的,竟然是向一个虚拟世界的移民,而这个虚拟世界竟然同时又是一个“相对时间”近乎无限的天国,这不得不令人感慨。
在“虚历起始点”之后的地球时小时内,“昆仑圣域”中的人类就自发结成了5千7百万个不同的“同好国”。即便是以前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想象的很多兴趣小组,如废墟探索小组、丑东西保护协会、洋泾浜发扬小组、抬头看树小组、世上写字最烂小组、沉默小组等等,在“圣域”中成立了各自“同好国”以后,也逐渐分化出数以千计的“兴趣公国”。在人类历史上,“同好”之间从未被连接得如此紧密,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从前的现实世界当中,一切与自身兴趣无关的交流,包括工作交流、生活社区交流、为维持生理需求的交流,都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渐渐地,人们仅存的一切交流,均只限于“同好国”之中。
永别随着一批批移民迁入昆仑圣域,不安却在一点一点吞噬我的内心。终于,在一个明媚的上午,这一天到来了。
“亲爱的,我决定走了。”苏瞳神情淡然,语气轻松。
“你……去哪?”话问出来的同时我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何必表现得如此愚蠢!
“我要移民,我的人生还长,不想浪费在现世。”
我尽自己所能不动声色,但我知道一些细小的动作已经被这个女人察觉了:“能幸福地活一百年,又何必追求长生不死。”
“好吧,我承认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男人。”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走到吧台前,斟了两杯威士忌,转身朝冰箱走去,“但谁说我在昆仑圣域漫长的一生中,不会遇见更加精彩的故事呢?”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瞳给酒杯加满了冰块,递到我的面前:“怎么了?”
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那个世界的人们,他们的目标不是幸福,而是伟大。更具体的情况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苏瞳眉头微蹙:“你对那个世界怎么这么了解?”
我低头搅动着杯中的冰块,没有回答。
“好吧,我得说你的……或者说你父亲的世界观的确给了我很大的震动。你对事物的洞见也让我很信服,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想抱着现有的几十或上百年的生命坐以待毙。据那些从‘昆仑圣域’回来的人说,在现世每浪费一天,在那边的生命长度就会缩减几百年。这听起来损失的机会成本实在是有些大。”
我还是没有说话,举着杯子的手在轻轻晃动。
苏瞳用她柔软的臂弯环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们可以一起过去,也许你的智慧到那边也会起作用,你可以继续做我的骑士,保护我。谁知道我们会在一起几百年呢?
“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不想去。”
“你不想我?”
“我也不想让你去。”我压低了声音,每个字从牙缝中蹦出来。
苏瞳一愣,刚才温软的语气开始凝固:“对不起,我不认为你能替我做决定。”
我向前走了两步,用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听我的,你不能去!”
看到我的反应,苏瞳先是一怔,继而用力扭动着腰肢,想要挣脱:“你控制不了我!”
我的手臂箍得更紧。
“你放开我……放开……你给我放开!”她终于挣脱出去,脸颊涨得微红,胸前一只用蓝宝石雕琢的海鸥,一起一伏,仿佛正要振翅高飞。那是重逢后我送她的生日礼物。
脸在刚才的撕扯后变得火辣辣的,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那好,我告诉你,‘昆仑圣域’是我设计的,我是‘世共体决策团’中的一员。”
苏瞳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刚才振翅欲飞的海鸥此刻仿佛被海冰冻住:“你……说什么?”
“没错,人类移民后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出自我的构想,我说过,我了解人类。”
“那你也自以为了解我的一切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你现在肾上腺素正处于快速分泌的过程之中,愤怒的情绪值急剧升高。你跟我在一起的一个月中,从第7天开始多巴胺的日常分泌数量逐渐下降,今天早晨是最低值,这显示出你对我的‘热恋期’正在消退。”
“但我不是一堆数字啊!”苏瞳大喊起来,随即用手捂住了脸,“你……真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
“我是你的爱人。”
“不……我不认识你,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你,你的内心永远隐藏在那一副平静的面孔之下,我甚至不确定你是不是爱我……”她慢慢向后退缩,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我当然爱你,从你我还坐在那间教室的时候就爱上了你,这么多年过去,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人。”
苏瞳冷笑一声:“我没有你那种把人分解成一堆数字的能力。在这个时代也没有人会对另一个人说这种话,这太荒谬了!如果你告诉我,我们在一起的这一个月中你是爱我的,也许原本我会选择相信的。如果你真的是‘昆仑圣域’的设计者,就意味着你掌握的能力和信息已经是造物主级别了。在你眼里,我就如同一个愚蠢的蚂蚁!谢谢你还有兴趣继续欺骗一只愚蠢的蚂蚁!”说着,她把皮包甩到自己肩上,扭头准备离开。
门锁“咔嚓”一声锁上了。我的情绪同时触动了房间的人身防卫系统,各个墙壁上伸出了激光武器,所有枪口一齐对准了苏瞳。
“想杀我开枪便是。”她背对着我,声音像坠入了绝对零度的太空。
“不开枪就把门给我打开!”苏瞳狠狠踢了面前的门一脚,激光武器的方向传来攻击准备就绪的电流啸叫声。
“你先冷静一下。”
没等我把话说完,苏瞳转身冲向右手边的卧室。我在千万分之一秒内就判断出了她的意图,原本开着的窗子瞬间闭合并锁上。她又冲向另一个房间,结果是一样的。苏瞳慢慢走回我的面前,表情中掺杂着懊恼和恐惧,如同一只被困的小兽。我发现,对于女人,尽管我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她的状态,却的确难以用自己的语言或行为掌控她的状态,更别提做出预测了。
在此过程中,她每冲到一个房间,墙壁上伸出激光武器都会自动瞄准她,并随着她的身影不断移动。回到我面前的她,眼神中渐渐燃起闪现出强烈的憎恨。这种憎恨正逐渐接近危险值,激光武器再次开始啸叫,这声音促使她的手伸向包内——我知道那里有一把小刀——随即冲向了我。
我没有躲闪。在她手伸向包内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自觉无力做任何干涉了。
为了避免对她的伤害,在一瞬间我关掉了房间内的人身防卫系统,等待着那把刺向我的刀。刀锋如期而至,但是在刺穿我胸口的衣服后推力突然消失,刀尖上传递出了一丝的犹疑。随后一个身影冲到的我身后,跃窗而出。
这次,我没有阻拦。
在她跃出的一瞬,一辆飞行滑板接走了她。
隔离再起“我申请交出自己作为‘先知’的权利,并退出‘世共体决策团’。”
在苏瞳离开后,我感到自己再也无力承担起“先知”的责任。我成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退出“世共体决策团”的人。我想也许因为当我承担起这份责任时仅仅是一个高中生,所以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吧。退出后,我被剥夺了作为“先知”的一切权限和能力,但出于对我为人类所作贡献的感谢,“世共体决策团”保留了我全部的记忆,允许我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自由选择生活在现世还是“昆仑圣域”。我自认为无权成为特例,却也不至于赴死。“昆仑圣域”是我的造物,现在成为了全人类的归宿,让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自己一手打造的世界生活,算是最恰如其分的宿命吧。于是,我选择移民进入了“圣域”。
在人类刚刚移民之初,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仍保留有本民族的语言,存在交流障碍。但“圣域”给人们提供了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方案是通过碳硅接口直接实现意念互通,如同“先知们”联网后可以完全感知彼此的思维,这是一种极为深入的交流,可以在完全意义上产生情感的共鸣,但却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即时的意念互动将占用很大的信道,缩短人们在“圣域”中生存的“相对时间”,从而大大缩短“相对生命”。第二种方案是通过信道导入各语言的“充分语料”——足以训练出一种语言模型的语料数据,一种语言的的充分语料仅仅在TB量级,且仅需导入一次,占用的信息量可以说微不足道,因此第二种方案才是几乎所有人日常交流所采用的方案。而且人们一般会直接选择导入“全球语料包”,在该语料包中包含了当下采集到的全世界仅剩的47种语言,从而确保无论对方母语为何种语言,都可以交流无障碍。
所以在各“同好国”内最初的交流中,人们如同使用母语一般任意地使用着各种语言,因为无论使用哪种语言,交际双方都没有任何交流障碍。上帝给人类筑造起的语言隔离,就此彻底消失。而且,如同“世共体决策团”预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相同“同好国”中的语言开始逐渐混合,形成前所未有的混合语。这种混合语中的语言要素同时来自全球47种语言,包含了47种发音体系,23个音位,36个音素。音位的陡然增多使得同音词数量急剧减少,不再需要声调系统承担辨义功能。由此,声调系统开始退化,混合语成为了一种没有声调的语言。随着对混合语进一步的使用,来自不同语言的部分音位因为区分度较小,开始逐渐归并。这种无声调的混合语,在数以千万计的“同好国”中,数量最少时包含62个音位,其中包括34个辅音音位和28个元音音位。但是音质音位是耗时的,而声调这种非音质音位对时间几乎没有额外的损耗,所以此时这种混合语的信息熵很低,大约仅为.比特。再后来,人们逐渐无法忍受这种低效的沟通方式,出于提高沟通效率的需要,人们自然选择了用时更少的音节长度去传递信息,这就使得复杂的语义全部压在了有限的音节种类上。为实现使相同音节能够区分不同的语义这一目的,声调系统被再次启用。最初是现代汉语的四个声调,这使得混合语的熵接近了现代汉语,达到9.48比特。到后来,有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古代汉语的充分语料包,并将其在整个“昆仑圣域”的广播区共享,人们渐渐开始启用古代汉语八个声调的声调系统。
在汉语发展史上,汉语从古代的八个声调逐渐归并为四个声调,直接原因是汉语的双音节化。汉语双音节化以后,音节之间提供的互信息起到了区分不同语义的作用,原本也是起到区分语义的一些声调,自然就可以“退休”了。但对于汉语开始双音节化的原因,之前的人们只看到了社会生活中需要指称的概念增多这一个方面。但实际上即便概念增多到今天的情况,具备八个声调的汉语,也足以依靠单音节为主的词汇系统去实现指称功能。但结果却是中国人另辟蹊径,选择了砍掉四个声调,增加音节长度,这实际上降低了汉语信息传递效率。这个问题在汉语史的研究中始终未获解答,直到我成为了“先知”,才从全人类信息的故纸堆中翻出了真相:当初汉语走上这条舍近求远之路,真正“幕后推动者”是汉字。因为如果还想让汉字继续和汉语词汇挂钩,就只能为每个音节的八个声调分别造一批字出来。当初人们造到0万字以后就已经明白了,这样的文字系统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人所能记忆和分辨的上限。
但在如今在“昆仑圣域”当中,人类记忆力的禁锢被彻底解除了!
无论语言的书写系统中有多少表意文字,对人类都不再构成记忆的障碍。最后的结果就是人们为提高交流效率,自如地操着具有八个声调的语言,同时在需要书写时,则自在使用着包含二十万表意文字的文字系统。到虚历起始点后的地球时3小时,在“昆仑圣域”中,古代汉语充分语料包训练出的语言模型最终吞噬掉了大部分混合语的残留。
没有人想到,这是人类语言保持“大一统”状态的最后一瞬间。
我七岁那年,班级教室后面的鱼缸中,最漂亮的一只蓝鲷不见了。
“到底是谁抓走了那条鱼?”班主任再三询问,没有一个人承认。
“是不是你?”班主任凌厉的眼神,瞟向班上最调皮的一个男孩。男孩身体微胖,此刻趴在课桌上,正偷偷瞟着班主任。
“老师,是他!他昨天还说那条鱼看起来很好吃来着!”
“我没有!”
“对对,老师,我也听到了!”
“还有我!”
就这样,男孩被班主任赶到教室门口,站了一整天。与以往被罚站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呜咽声一直隐约从走廊传来。
直到下午放学,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班上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孩子把书包从桌洞抽出的一瞬间,丢失的蓝鲷直挺挺摔到了地上,一动不动。“我爸爸在自然博物馆工作,他说动物做成标本以后就会永远保存下去,我看它很漂亮,想拿回家做成标本,这样它就能永远这么漂亮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这件事让年幼的我懂得了,人们永远只听自己愿意听的,看自己愿意看的。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昆仑圣域”中正在发生的一切,从整个人类的角度,无比清晰地验证了这一事实。“圣域”中上千万的“同好国”逐渐呈现出越来越强烈的固化和封闭化趋势,原本存在于不同“国度”之间的交流在“虚历时”一千年后渐渐变得细若游丝,随即彻底切断,人们所有的信息传递需求都逐渐局限于“同好”之间。每个“同好国”内使用到的概念,都只涉及完全语料包中全部词汇的一部分,甚至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每个“同好国”内使用到的概念范畴就变得越来越发达,未使用到的外部概念的则越来越退化。受各“国”不同的发达词汇的影响,各“国”间原本相同的基本词汇部分也逐渐发生变化。最终,数以千万计的语言社群变体产生了。
随着“圣域”中的“相对时间”流逝过两千年,这些语言社群变体演化成为数以千万计的不同语言。人类语言在经历了最初的产生——各地语族独立发展——随人口迁徙而融合——随地理隔绝而分化——随全球化趋势再融合——机器翻译出现导致融合暂时停止——移民到昆仑圣域的大融合之后,再次走到了大分裂的境地。反过来,由语言分化导致不同“国度”间的交流和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进一步彻底消除了“道不同”的人群之间交流的欲望,“昆仑圣域”中的“同好国”,成为了实质上的信息孤岛。
在刚刚出现语言分化苗头时,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作为重要的设计和创造者,我并没有推理出生活在“圣域”中的人类会有这么一天。这将我拖入了无法挽回的绝望境地。原本我以为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我以为《圣经》中上帝给人类砌成的“语言边境墙”,在我的努力下已经轰然倒塌,在那断壁残垣上已经永远刻下我的名字。但是我错了。尽管从“虚历”一千年开始,我就只剩下一个目标——以我前“先知”的身份奔走游说于各“国”之间,希望它们不要故步自封,要加强“国”与“国”之间的交流,但几乎毫无效果。我亲身感受着语言的变迁,以至于我在游说中要花在学习语言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不是所有“同好国”都针对自己语言开发了完全语料包,因为认为不需要,而要花在了解人们各自截然不同的生活上的时间更长;我亲身体验者“国”与“国”之间的撕裂,人们逐渐演变为似乎完全不同的物种,徜徉于各自编织的意义之网……
末日警报尽管内心经历着绝望的折磨,对自己的人生意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但不得不说,在游历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国度”中的人们在他们各自